“哈以冲突”如何走出仇恨困境？

博主： Kant
发布时间：2023 年 12 月 16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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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作品集

受访人：张腾欢，山东大学历史学博士，主要研究领域为犹太——以色列史，参译《耶路撒冷三千年》（该书获得第十届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奖），在《世界民族》《史学集刊》《世界知识》《中国社会科学报》等刊物发表论文多篇。最新译著为《耶路撒冷：一座伟大的城市》

采访人：李杰、博主（协助整理）

问：您觉得这场冲突以“巴以冲突”命名更为合适还是应该叫“哈以冲突”？

答：还是“哈以冲突”更为合适。近年来，法塔赫控制下的约旦河西岸地区与以色列的来往日益频繁，经济社会发展程度远超加沙，民众对以色列的好感度也远超加沙，所以与以色列爆发大规模冲突可能性不大。此次冲突由加沙的哈马斯发起，约旦河西岸整体上处于观望态度，与以色列和平相处。

问：很多人认为巴勒斯坦人搞恐怖袭击是被以色列逼出来的。因为他们不断压缩巴勒斯坦人的生存空间，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答：巴勒斯坦人对以色列的恐怖袭击持续了多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并造成以色列人伤亡，引发全球媒体关注。和世界其他地方的恐怖袭击一样，巴勒斯坦对以色列人的袭击背后往往有经济凋敝带来的贫穷失业这样的社会因素和个人遭遇，在宗教极端主义的驱使下，遂发动恐怖袭击。所不同的是，巴勒斯坦人对以色列的袭击往往以解放巴勒斯坦、给巴勒斯坦自由这样的民族主义口号来自辩，理由就是以色列对巴勒斯坦进行殖民占领，对巴勒斯坦人进行殖民统治。在媒体上也有这样的声音，认为这种袭击是迫于无奈，是对以色列蚕食巴勒斯坦人土地的回应。其实，这种说法是不严谨的。

1948年以色列的建国以联合国决议为依据，符合国际法对民族自决和独立的规定。犹太人接受了联合国决议，建立了自己的国家，而阿拉伯人拒绝联合国决议，并一直坚持要消灭以色列，把犹太人赶往地中海，就这样和以色列发生了多次战争。由于战败，巴勒斯坦人的土地越来越少。这里需要注意一点，以色列对原来联合国决议划给巴勒斯坦阿拉伯人土地的占领并非要压缩其生存空间。是阿拉伯国家和巴勒斯坦武装一再要求消灭以色列，迫使以色列不得不占领部分土地来保证自身有足够的战略缓冲地带。以色列国土面积狭小，南北狭长，东西很窄，几乎无险可守，去过以色列的人都会感受到这一点。

巴勒斯坦极端分子对以色列的恐怖袭击是长期的仇恨教育下的产物。哈马斯教育民众说，巴勒斯坦人的苦难是由于以色列的压迫，而闭口不谈自身的腐败，更不谈国际对加沙的援助都用到了什么地方。在法塔赫的治理下，如今的约旦河西岸虽称不上富庶，但与大多数阿拉伯国家相比，依然显得繁荣有序，公民受教育程度和收入水平较高。如果加沙管理者能明白这一点，将注意力放在自身经济社会发展上，不再向下一代灌输仇恨，而是与以色列和平相处，和平和发展自然会到来。

问：有一种观点，以色列国的土地已经被阿拉伯人耕耘了一千多年，阿拉伯人很宽容允许他们在当地扎根，他们却以怨报德。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吗？

答：古代犹太人曾在今天的巴勒斯坦建立过国家。公元135年，罗马人占领巴勒斯坦，大批犹太人被驱逐，但仍有部分犹太人留了下来。在漫长的历史时期，仍有少数犹太人在巴勒斯坦定居生活。虽然后来阿拉伯人征服了巴勒斯坦，也开垦了部分土地，但在很长时间，巴勒斯坦大部分地区荒无人烟，南部更是人迹罕至的沙漠。19世纪末，犹太人发起复国运动时，巴勒斯坦由奥斯曼帝国控制。1917年开始，巴勒斯坦由英国委任统治。阿拉伯人未在巴勒斯坦建立主权国家。严格意义上，巴勒斯坦并非属阿拉伯人所有。犹太复国主义者来到巴勒斯坦后，以和平的方式从阿拉伯人那里购买了不少土地，并开垦了大量荒地，建造了铁路、公路、发电厂等现代化设施，并提高了当地阿拉伯社会的现代化水平。1948年，联合国进行阿犹分治时的土地划分基于当时阿拉伯人和犹太人的居住和开垦土地状况。所以，巴勒斯坦的土地并非完全属阿拉伯人所有，也不存在宽容犹太人在当地扎根一说。如果巴勒斯坦的土地只属于阿拉伯人，那么1948年的联合国分治决议也属于非法。

问：对于以色列的这次行动，以色列政府内部有反对派吗？

答：以色列虽然地处中东，但在政治体制和社会价值观上属于西方国家，自然政府内部也有反对派。由于利库德集团这样的右翼党派长期执政，所以反对派主要是那些左派政党。对此次以色列对加沙地带的进攻，政府内部也有人反对政府的强硬政策。不过，由于看到哈马斯在10月7日的袭击手段过于残忍，包括很多阿拉伯人在内的民众普遍极为愤怒，以色列国内对如何应对一事上是高度一致的，他们希望政府彻底消灭哈马斯，左派也支持这一点。所不同的是，左派主张减轻对加沙的攻击力度，最大程度减少平民伤亡。

问：哈马斯应该知道这次行动会引起以色列最强的报复，那么他们为什么会如此不计后果做出这种事情？

答：以往，哈马斯从学校、医院、居民区、清真寺等人口密集区发射火箭弹，以色列的报复不可避免造成平民伤亡，从而引发国际舆论谴责，继而在国际施压下，以色列在斩首多名哈马斯头目后就退出了行动。这一次，哈马斯预料到以色列会作出强烈反应，但根据以往经验，哈马斯可能依然认为以色列会因国际施压而收手。但哈马斯作了错误评估，他们没想到以色列决心要将其彻底铲除，于是前几日放话说要释放人质来换取以色列撤军。另有说法称，哈马斯发动恐袭背后有俄罗斯支持，后者希望借此转移西方注意力。

问：这场冲突已经持续了一定时间，似乎短期内不可能结束。我们注意到伊朗和土耳其似乎会深入参与其中，您觉得他们这么做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他们难道不担心因此遭到国际制裁吗？

答：先说伊朗。在1979年伊斯兰革命以来，伊朗就一直敌视以色列，多次声称要将以色列从地球上抹去。近年来，伊朗支持哈马斯、黎巴嫩真主党等极端势力，一再袭扰以色列。作为什叶派穆斯林大国，伊朗一直希望在中东建立由什叶派主导的地区势力范围，参与攻击以色列可提高自身号召力。此外，伊朗在近年来因核问题遭美国制裁，经济愈发脱离欧美体系，与俄罗斯往来密切，对国际制裁的承受度要高些。

土耳其则幻想恢复曾经的奥斯曼帝国，通过谴责以色列可拉拢地区其他国家。但土耳其毕竟是北约国家，不大可能攻击以色列。而且土耳其与美国、欧盟经济联系紧密，因攻击以色列而遭受国际制裁得不偿失。

问：您觉得黎巴嫩真主党和法塔赫这些组织是否会公开参与到这场冲突之中？

答：黎巴嫩真主党有可能配合哈马斯的行动，在以色列北部进行袭扰。法塔赫目前仍保持观望，参与的可能性不大。

问：您觉得加沙地区的冲突预期会如何收场？这场冲突如果延续下去是否会对包括欧洲、西亚、北非在内的世界格局产生影响？

答：因10月7日的大规模恐怖袭击，以色列政府、军方和民间高度一致，意志坚定，誓要消灭哈马斯。根据以色列军方的评估，此次行动可能持续半年左右。以色列政府希望在行动结束后，在加沙建立新的安全架构，确保其不再构成威胁。我认为，根据目前进展，以色列会在付出少量伤亡的情况下达到预期目标。

至于对世界格局产生何种影响，还很难判断。当前，因俄乌战争，国际格局急速变化。哈以冲突的出现，更是将美国的注意力变得分散，潜藏的地区矛盾迅速恶化，印巴边境冲突即为一例。

此次恐袭事件后，美国和欧洲多个大国对以色列坚定支持，俄罗斯则被怀疑与恐袭事件有关。如果证实俄罗斯在背后支持哈马斯发动此次恐袭，不排除接下来以色列将明确表示支持乌克兰和欧盟，从而对俄乌战争进程产生影响。而在西亚北非，随着哈马斯的衰微，加沙进入重建，阿拉伯国家当下的反以色列浪潮也会逐渐平息，沙特等国与以色列的建交也会提上日程，伊朗将变得更加孤立。当然，这需要观察。

问：您如何看待以色列内部的极端正统派人口出生比大幅提高的问题，您觉得这对以色列与中东长期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答：极端正统派人口众多，他们不工作，不服兵役，依靠领取政府福利生活，早就让以色列国内很多人不满。但由于以色列的政治体制，极端正统派依靠庞大人口，在议会也有代表自己利益的党派。在议会选举中，极端正统派政党还往往得到其他党派拉拢，变得不可或缺。根据统计，极端正统派目前占以色列人口的13%，人口增长率为4%，到2020年将占以色列人口的16%，2040年将提高为20%。随着极端正统派人口的增加，以色列国内的世俗化无疑将出现倒退，社会裂痕也将扩大，从而严重制约以色列经济社会发展，也将给中东增加不安定因素。

问：考虑到加沙地区民众对以色列的痛恨，您觉得哈马斯之后，加沙是否会孕育新的极端组织？

答：加沙民众的苦难并非以色列造成的，而是由于加沙内部长期的专制腐败导致民生凋敝。如果此次战争过后，加沙能够完成社会改造，建立新的政府和司法体制，着力发展经济和民生事业，提高居民受教育和就业水平，就有可能消除极端主义的土壤，从而杜绝新的极端组织的出现。

问：美国官方力挺以色列，而美国民间有不少声讨以色列的声音。有一种说法是在美国的犹太人有钱有势，所以他们有足够的办法影响美国政府的在这场冲突中的角色。您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如何看待美国犹太人与以色列犹太人的关系。

答：看看美国的选举体制就明白了。美国是全民直选总统，由犹太人支持的被选举人首先要满足美国多数选民的要求，而非美国犹太人或以色列的要求，美国犹太人或犹太组织对美国大选和美国政治的影响更多体现在组织和行事方略上，并不能左右或控制一切。美国政界对以色列的支持主要基于共同的价值观基础，基于美国和以色列相似的政治体制、市场经济和法治。

今天的美国犹太人是高度分化的，既有支持以色列的，也有抨击以色列的。比如，近日来，有多个美国犹太组织在纽约等大城市游行，反对以色列对加沙的猛烈进攻。

问：如何评价以色列内部的司法改革？

答：以色列的司法改革是要削弱最高法院的权力，扩大议会和政府的权力，以色列国内很多人认为这会威胁以色列国家的民主，于是发起了大规模示威游行。由于10月7日恐袭的发生，司法改革搁置，内塔尼亚胡总理也称此后将不再推进司法改革。由于此次恐袭事件及其引发的巨大连锁反应，未来以色列国内的主要全切在于战后恢复，将来的某个时候或许会重启司法改革。

问：民族国家曾经在20世纪是主要的时代核心概念，今天该如何看待这种核心概念。

答：民族国家某种程度上是行政单元，这个地球太大了，无法由一个统一的主权国家来治理。此外，由于历史的缘故，世界上形成了众多由不同语言、文化、宗教、肤色的人群，他们的认同不同，自然很难在一个国家生活。在未来相当长时间内，民族国家都是主流。不过，有民族国家就会有民族主义，而极端的民族主义会导致冲突和战争，这需要健全的国际体系的约束。

问：很多国人提起犹太人就讨厌的原因在于犹太人搞了一个“河豚计划”，犹太人试图在该计划的指导下在东北建国。那么这个计划真的存在吗？

答：存在“河豚计划”，但这个计划并不是犹太人提出的，而是日本人搞的。而且，在东北建国不是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的宗旨，当时犹太人准备建国的地点包括巴勒斯坦、非洲和南美洲的某些地方，但不包括东北。当时，犹太人清楚日本和纳粹德国一样，都是犹太人的敌人，自然不会去附和这样的计划。

问：据我所知，即便在欧洲基督教国家也有不少人至今反感犹太人，那么犹太人为什么这么“惹人恨”？

答：这个问题往往潜藏着这样一个观点，即只有犹太人这么“惹人恨”。需要纠正一点，只有犹太人这么“惹人恨”的说法是不准确的。举个例子，和犹太人一样、长期漂泊的吉普赛人也遭受过很多排挤、歧视和恨意。世界上还有很多像犹太人、吉卜赛人这样的民族，只是可能因为犹太人在各个领域成就卓著，较为引人注意罢了。只要你和别人不一样，就自然引来异样的目光，甚至猜疑和敌视，这是人的自然心理，在一定的政治体制和社会氛围中有可能酿成重大事件。

今天欧洲基督教国家对犹太人的反感，一定程度上是历史上反犹主义的延续，再加上巴以冲突，从而引发反犹事件，攻击犹太人的主要是中东来的难民以及左派人士。但今天欧洲国家对犹太人的反感只是社会上少数人的个人的行为，并非国家政策，也无任何法律支撑，与历史上的反犹大不一样。欧美国家的政府一直在打击反犹事件，以避免历史重演。

问：犹太人的人数其实并不多，但他们的凝聚力和创造财富的能力让全世界感到惊讶。为什么以色列人能做到这一点？

答：以色列仅有不到一千万人口，但至今涌现了多位诺贝尔奖获得者，人均GDP高达5.4万美元，人类发展指数位居世界前列。以色列发达的原因主要在于教育和科技研发上的投入。以色列是中东对教育和科学最为重视的国家，其教育和科研投入占GDP的比重高居发达国家前列。另外，以色列社会文化多元，崇尚自由辩论，不墨守成规，不一位服从权威，创新创业氛围浓郁，人口素质较高。其次，是危机意识和忧患意识。以色列人多地狭，自然资源贫瘠，面临的地缘安全威胁较大，所以全国上下形成了一种时不我待、锐意进取的意识，无论做什么，都不甘人后，追求卓越。

最后修改：2023 年 12 月 16 日